守墓人
“先生,这些事信不信由你,我不认识这位小姐,她生前做过什么事我也一点不知道,可是,我喜欢她,喜欢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我尽心地照料她,我给她提供的茶花价钱最公道。在我管理的死人中,我最喜欢她。先生,像我们这些人,我们就只能爱死人,因为我们太忙了,几乎没有时间爱别的什么东西。”
——《茶花女》
那口金丝楠木的棺是刚刚送来的。
纹理清晰,结构细密,伴着那似有若无的香气。那口金丝楠木的棺,在日光下泛起动人的柔波,像极了江南女子眸中清丽的诱惑。
我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人们验棺、下葬。我看见棺盖被掀起时女子秀丽无伦的苍白的脸,看着一个正值韶华的少女冰冷的躯体一点点没入黄土,沉入暗夜,无路可返。
十年前的我见了这场面,大抵会心酸,会悲伤,会为一个年轻的灵魂扼腕叹息,可惜而今的我,却只余了唏嘘。
并非见惯生死,无心无情,只是渐渐将死看作了一种归宿,一种生命的本质。
我生活在这里,每天做着乏味相同的事,却不肯放任自己对生活失去热爱。于是我在这枯燥的生活中极力寻求使我热爱的事,终于也有所收获。
我爱着每一个死去的生命。
我不知道除了爱他们,还有什么能够证明我还活着。
我活着,还有自己的情感与信念。
我不是行尸走肉。
我在用我鲜活的生命去陪伴每一个逝去的人。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倘若祥林嫂这话问的是我,我一定会笃定地告诉她有。
末了还要犹嫌不足地补充一句。
“是真的有,我见过的。”
我生活在这里,每天陪伴着数十个灵魂。
这些灵魂在深夜里会幻化成具有思想意识的人形,俗称鬼。
我喜欢在深夜里靠在任何一个墓碑上听风的吟唱,听鬼魂们的窃窃私语。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证明自己并不孤独。
我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
这天夜里我选择了那个新来的姑娘的墓碑。我用手指轻轻抚摸上面那张年轻的面庞,任它与清晨的记忆中那张秀丽无伦的苍白的脸重叠在一起,难解难分。
大理石的墓碑,在凄清的月色下触手冰凉,像是少女失去血色的光滑面庞。上面关于墓主人的生平只字未提,只是清晰地刻着她的名字。
楠。
是金丝楠木的楠。
我回想起那口金丝楠木的棺在日光下泛起的动人柔波,仿佛受到了某种蛊惑。
我失神地唤出那个名字。
“楠。”
她不应,我便接着唤。
“楠?”
接下来的一幕大约是我这虚度的三十余年的光阴中见过的最美的画面了。少女星月清辉般的面容骤然浮现于夜幕之中,眉眼间的风情万种似是揉进了江南春水的温柔。不知为何,我只觉得她周身有光,不似日光灼灼,月光凄凄,却自成美感,缱绻动人。
我的心似乎跳得厉害,我从未感受过它如此剧烈的震动;又仿佛已经静止,却不是心如止水的静止,而是窒息的静止。
一见钟情么?我轻笑,大约是笑自己这个年纪竟也会经历那些年轻人的桥段。
不过我很满意这个桥段,因为它更真切地证明了我还活着。
“我是这里的守墓人,”我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愿意和我说说你的故事么?”
我朝她伸出一只手,我看到她在短暂的犹疑后握住了我的手。
她微微一笑。
“我叫楠。”
“我知道。”我笑着指一指墓碑上的刻字,“我也只知道这个了。”
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然后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我是看着江南的杏花微雨长大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和心爱的人一起到北方去,去看银装素裹,去看千里冰封,去看来来往往的人口中呼出的白气。
“所以我就一日日地盼,一天天地寻。我思念着一个从未相逢的人,思念着我想象里的北方。
“思念得油尽灯枯,思念至生命终结。
“可惜我还是没遇见那个人,没能同他一起去北方。”
“是不是很傻?”楠的面庞上浮现出凄美的笑,眼神有些黯淡,“人人都说我疯了。”
她的故事很简单,最平淡,也最为惊心动魄。我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似乎也并不需要我回应什么。
“我不惧死,死是一种归宿。”我看见楠的眼神一点点坚定起来,“生活乏善可陈,春花秋月岁岁年年也不过如是。若没有这一腔孤勇的情感与信念,我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还活着。”
我活着,还有自己的情感与信念。
精神上的共鸣给予我极大的震动,我几乎热泪盈眶,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带你去北方。”
楠愣了一下。
然后她哭了又笑了。
“好啊。”
她说“好”,是对着我说。
第二天的清晨我去了镇上,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挖出来带走显然需要有关部门的批准。
路过市集的时候我看到一群少妇在谈论着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墓地最近又闹鬼了呢。”
“听说了听说了。据说深夜那里有交谈的声音呢。”
我走上前去想问个究竟,可她们却仿佛看不见我一般,仍旧絮絮交谈着。
“啊呀,”一个少妇说,“那守墓人还不得吓个半死?”
我正笑她愚笨,另一个少妇就急急开了口。
“哪儿还有什么守墓人啊……那守墓人,三年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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